与张光斗先生在三峡工程的难忘事

作者与张光斗先生在三峡。
　周厚贵/供图
 

2013年6月21日，长期从事水利水电工程建设、科研和教育工作，为我国水利水电事业的发展和人才培养做出卓越贡献的水电界泰斗、中国科学院和中国工程院两院院士张光斗先生，走完了他101岁的坎坷而光辉的一生，在北京与世长辞。噩耗传来，我顿感悲痛万分。回想与张先生在一起的情景，尤其是在三峡工程的点点滴滴，无尽的思绪禁不住涌上心头。

那是1997年春季，正值三峡工程大江截流前夕，我作为一名工程技术人员从如火如荼的三峡工程工地考上清华大学水电工程系攻读博士学位研究生，能够有幸沐浴张光斗先生的阳光雨露并有机会聆听他老人家的殷殷教诲，我感到无比荣幸。在入校之前，我早已仰慕张先生的风范，特别是工程施工本色，而我在三峡工程工地恰恰就是从事工程施工的，这实在令我内心激动不已。

在学校读书期间，我曾数次去工字厅张先生的办公室请教在工地所遇到的各种难题，并深得他的指教。当我向他自我介绍我是葛洲坝集团公司三峡指挥部的副总工程师时，他说：“我以前也在水电工地干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总工程师。总工对技术工作一定要兢兢业业，要超前考虑工程中的技术问题。”他还反复叮嘱我回工地后，务必向我们的总经理转达他对施工队伍的要求：“为了三峡工程的施工质量，必须对所有的技术工种加强培训，目前施工队伍的现状是不能满足三峡工程要求的。如果让我给三峡工程施工打分，可能只会给60分。”张先生的一席话，不仅激励我从此高标准努力工作，而且教导我要站在国家重点工程和行业的高度，把工程质量当做头等大事抓好。我在暑假期间回到集团公司后，丝毫不敢怠慢，将张先生的要求向集团公司主要领导作了原原本本的汇报，随之，便在集团公司内掀起了立志建好三峡工程的“技术大比武”和“立功竞赛”活动。这些活动对于推动葛洲坝集团公司施工水平不断提高和三峡工程质量稳步上升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1999年，我在取得水工专业博士学位后回到三峡工地，担任葛洲坝集团公司三峡指挥部总工程师，此时正值三峡二期工程施工高峰，以钱正英副主席为组长、张先生为副组长的三峡工程质量检查专家组组建成立并定期莅临工地检查，这使我能够有更多的机会在三峡工地向张先生汇报和请教。

张先生每次到达三峡工程工地，他决不先听任何人给他汇报，而总是坚持先去现场踏看，在现场施工部位逐项逐个地看，连片连线连仓地看。近90高龄的张先生的视力不太好，他就一边看一边摸，一边摸一边问。有一次，张先生攀上了泄洪坝段的一个正在进行混凝土浇筑的先浇块仓里，见入仓的混凝土料有些偏稀，他就伸手抓了一把捏了又捏，随后问：“坍落度是多少？”当我告诉他现在入仓的混凝土是5厘米时，他立刻说：“偏大了，要适当调小。”当我们还想解释目前的坍落度在规范要求的范围内时，张先生严肃地指出：“规范要求的范围也是有前提条件的，三峡工程用的都是高性能的掺和料和外加剂材料，其坍落度应根据仓面施工的需要确定，而不能生搬硬套。”张先生的话给我们在场的施工技术人员上了一堂生动的专业实践课，使我们懂得了干水电建设工程必须遵循科学的发展观。

记得还有一次，张先生在查看一个带有墩墙结构的正在备仓的仓位时，发现仓面钢筋布设过密，他用徒手丈量了一下间距，觉得会影响混凝土浇筑下料，进而影响浇筑质量，于是便在下仓后找到设计人员提出质询。当设计人员表示马上对此间距进行优化时，张先生当即严肃地指出：“什么优化啊？错了就要改正！”一言既出，掷地有声，我们全体在场人员的内心深处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张先生决不会允许任何人在三峡工程质量问题上有丝毫的马虎！

最令人难忘的还是那次在三峡大坝泄洪坝段导流底孔部位的表观质量检查。导流底孔是三峡工程施工期间的重要过流建筑物，其混凝土表面平整度、光洁度水平是衡量施工质量的一个关键指标。从大坝下游进入导流底孔部位要攀爬二十多米高的钢架爬梯，张先生执意要亲自到场检查。当他来到底孔后，已是非常劳累，但他没有停歇，用手一片片触摸着底孔侧墙，连手套也没有戴。而当他发现底孔表面局部还存在着气泡、挂帘和麻面时，心情立刻变得沉重，缄默不语。回到住处后，依然心事重重，连午饭也吃不下。在下午的汇报会上，张先生十分严厉地对底孔表面质量进行了批评并提出了整改要求，整个会场气氛凝重，直到全体与会人员全面认识到事态严重，深刻检讨并拿出有力的整改措施之后，张先生这才微微地松了一口气。按照张先生的严格要求，对导流底孔表面采用环氧胶泥高强材料进行了全面的修补。最后，导流底孔经过四年的过流运行，在底孔封堵前检查其表面基本无损，圆满地完成了其历史使命。

随着张先生的年事越来越高，三峡工程质量检测专家组的领导和身边人员再也不顾他老人家的固执己见，不再让他去工地了，但张先生却始终心系三峡工程，时常地透露出心底的委屈和不甘心。这期间我也只好不时地找机会去北京看望他，每次只要一见上面，所谈到话题总是不离三峡工程。每当他听我汇报三峡工程的施工时，总是不时地打断我，将他所掌握的施工方面存在问题的信息及他深思熟虑的意见给我训示，直到我认真接受并表示落实照办。在听完汇报后，张先生还要吩咐和敦促一些工程上的重要事项如导流底孔的尽快封堵等等，其头脑之清醒，思路之敏捷，可谓非凡。当我们临离开之前，尊重地请先生再到三峡工地看看时，他便立马打起精神当起真来，接着会抱怨地说出一句：“他们都不让我去呀！”每每身处那种场景，不禁使人潸然泪下。

总之，我与张光斗先生在三峡工程的每一时刻，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他是三峡工程质量的守护神，他是中国水电工程界的一代严师，他那实事求是、坚持实践，科学公正、精益求精的高贵品格将永远激励我们在科学的大道上奋勇向前！

张光斗先生千古！

注：本文作者系中国能源建设集团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总工程师；第一届张光斗优秀青年科技奖获得者。